somnium

前文点：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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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宗明，我问你。”赵启平的声线出人意料地平稳。

“嗯？”

“你特么以为你是谁？”他眼尾斜飞入鬓角，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像支淬了毒的娇花，甜美得让人周身发冷。

谭宗明一愣，随即干笑了两声，揶揄道，“唔，无非就是……牌局上你那朋友以为我是的那种人。”

 

赵启平朗声大笑，夸张的哈哈声持续了许久，他像是赏了什么难得一见的谐星，几乎蹦出泪来，拗着手背揩了下湿漉漉的眼角，像随口一提似的笑叹道，“陈师傅，停车。”

司机一惊，不敢停又不敢不停，慌乱地从后视镜辨别赵启平的脸色，看完他又去找谭宗明。

谭宗明纹丝未动。小陈师傅定了定神，默默地把搭上刹车踏板的脚又撤下来。

见车速丝毫未降，赵启平老僧入定似地垂着眼睛。小陈正七上八下着正不知该往何处想，突然爆裂似地一拳咚得掼进前座靠背上，皮面凹下一个大坑，几乎要捅漏了似的，连带着整个前座椅扑簌向前一抖，赵启平声嘶力竭怒吼，“陈世杰，你他妈停车！”

陈师傅大骇。赵启平对下人一贯和善，甚至还关心过他午后一点出活有没有误了午饭，那是他从未从谭总那里体会过的温情。于是他格外不敢认此刻后视镜中的人，那几乎变了张脸，赵启平额侧涔涔大汗，太阳穴青筋暴起、怒目几欲出眶，活像尊菩萨幻化为忿怒持明王。小陈大惊失色地向右猛打方向，车轮滋滋作响，碾着碎石擦着冻得脆硬的柏油路面歪向匝道。谭宗明困在安全带下的身体掼得向右前斜冲，高强涤纶织带几乎嵌进躯干，勒得肋间钝痛。赵启平也一个猛子扎向前头，谭宗明下意识抬手用虎口狠狠钳住赵启平胳膊往自己怀里拽，怕他一头撞上右首玻璃。

赵启平周身触电似地一滞。随着车子停稳，他擎起左侧胳膊，看了一眼被紧紧攥住的肘关节，又望向谭宗明，冷峭道，“放开。”

谭宗明望住他黑洞洞的眼睛，一根两根，慢慢松开了手指。

 

午夜的的北京是另一个宇宙。北二环车很少，清静得认不出是德胜门桥，偶然飞驰而过一两辆都是相当够得上格的好车，不知载着谁家的故事。道南的小树林里竟然穿出叮铃铃骡马铃响，趁夜色偷偷进城的远郊农民，藏进隐蔽处遮遮风，等着天蒙蒙亮时开张生意。十年前燕郊人还没靠着拆迁当上家财万贯的有固产者，还勉强勤力，如今这活都是河北甚至更远的内蒙人干了。

赵启平见过这夜色，再往前几年他还值夜间急诊跟救护车。他曾救起过一个夜间道路测绘的规划局合同工，打着瞌睡的大货司机直接从他身上碾了过去，赵启平到时他断了的肋碴子已经插进了肺里。他年轻的脖颈优美地抻长了，像一只溺水的天鹅绝望地大口大口地喘气，血涌出橙色工作服淌到柏油路上，已经半凝固，在路灯下反着潋滟的光。那时候赵启平资历尚浅，刚独立值班不久，他一边固定这个注定要说再见的旅人，一边啪嗒啪嗒掉眼泪，砸在他苍白凹陷的脸颊上。

今晚，赵启平也要为这诡谲的夜幕再添一笔颜色。

他推门下车，只在风中抖了一下，就拉紧外套交叠在身前，勉强裹住自己，顶着风向前走去。

谭宗明站在车旁，看着那个瑟缩成一个窄条却还硬邦邦的背影。可笑，他还能去哪，难不成深夜拉练，一路走到他医院去。

他挥了下手臂高声喊，“喂，你坐车走吧。我自己回去。”

赵启平脚下不停。

谭宗明闭了闭眼，上前敲敲车窗，小陈赶紧推开门。谭宗明两下把风衣脱下来，塞到小陈怀里，“去，接上他。衣服让他穿上。”

小陈想问那您呢，又隐隐明白这就是僭越了，赶紧闭好嘴，使劲点了点头。

谭宗明退到路边，看见车子追上去，每一次试着停下，可赵启平又走到了更远的前面去。一来二去只好慢慢缀在一米之外的身后。小陈摁下两侧车窗，头探出去朝赵启平喊了句什么，好像“天太冷”、“别难为”什么的。太远了，风又大，谭宗明听不清。他正眯缝着眼远远瞧着，只见赵启平忽然一个转身，几步冲到车的正门面。

可车还在开动！谭宗明看见司机猛劲儿想把头掰进驾驶室，撞在车窗框子上嘭地一声大响。这下不得晕了还怎么刹车！谭宗明脑子嗡地一声，惊惧得连忙向前猛冲过去。还未跑到车尾，只见赵启平抬腿一脚踹在车牌连接上盖处，就维持着一腿立着一腿劈着的姿势被行进中的车子顶得连着噔噔噔倒退着跳了数步。

谭宗明急得想要大喊，可嗓子细成了一条线根本发不出声，正在狂躁之际，小陈可能到底撸通了脑筋想起来脚下还有个东西叫刹车踏板，车子突突喷了两口尾烟，终于踩在赵启平脚下勉强停住了。

 

谭宗明精疲力竭地跨上最后几步，扒住车后盖呼哧大喘，呛着冷风抬头怒喝，“你不要命了你！”

赵启平抱着手臂，背后来的风吹得他的衣角烈烈作响。他居高临下地冷冷睥睨着，半晌后开了口，声响似呵气成霜，“离我远点。”

 

“还有，”他嘭嘭跺了两脚车盖，指着前挡风玻璃后面呆若木鸡的小陈，咬着牙说，“别再拿他当枪使。”青白色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戳着，“他也是个人！”

说罢赵启平旋踵转身，踏上道旁的马路牙子，一路向前走去，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