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宗明快走了两步,把一米八几的个头塞进连锁快餐店的门框里。猛吸了两口,把烟在地上摁灭了。四下没瞧见垃圾桶,他顺手把烟屁股揣进风衣口袋,胳膊肘捅着门挤了进去。
这嫩枝抽芽时的雨啊,滴沥滴沥地,还挺喜欢人。
歪着脑袋靠在门边,隔着一层玻璃瞧外面。要不是老严又他妈迟到了,谭宗明想,他欣赏的情绪还能更饱满些。
今天约着回校看老师。没什么理由,谭宗明得空就想回来看看。
他四年级转学进了这个校门,实验班三十来口人,一路念到高三,除了寒暑假一天也没分开过。
每天蹬着辆小自行车,从军博背后的家属院一路杀到灯市口。
那时候家里够资格了,能用轿车给送到校门口。谭宗明志气多大啊,一个巴掌拍在茶几上,不行!太丢人了,以后在学校没法儿混了!
劳动课上剪豁了同桌的刘海,篮球场背阴处比谁滋得远,猫腰捡橡皮顺便从短袖袖口偷瞄女生胸部……啧,还像在昨天。
转眼间他都奔四张了。大老谭大老严不再是勾搂着肩膀的小哥们间的亲昵外号。成真的了。
不能细想,一想就觉着吓人。但谁先开始不带那个“大”字地称呼对方,已无据可考。
反正他现在是老谭了,好不容易等来了老严。
吴校当年也不是校,只是小吴老师。即使添了皱纹,班主任的脸仍有威慑力。
老谭垂着手站好,“您出来接我们啦,”把这句恭敬地递上去。
小吴老师对谭宗明好,从他还是大老谭、跟“金融大鳄”这种大酸词儿没一点关系时起。
他成绩不赖,但性子顽劣,小吴老师没少操心。毕业后和当年隔壁班的女生发展了超越同学的情谊。姑娘父母反对,小吴老师跑去以人格担保这个学生人正心好,值得托付。
虽然这段感情最终自己偃了旗息了鼓,但小吴老师的壮举还是让谭宗明一想起来就感动——这么头脑发热的人是怎么当上副校长的。
好在看人挺准,谭宗明点了点头。
老严后来也听说了,指着谭宗明鼻子嘬后槽牙,你说你现在这么衣冠禽兽,对得起小吴吗。
谭宗明嘿嘿乐,怎么对不起,我可没变过。
没什么事儿,就坐坐。三盏茶的功夫,一高一矮的两个也就出来了。
外文书店离学校不远,还有点时间。谭宗明拖着人过去。
老严不情愿,“你以前常来,我可不好这些个酸文假醋,”被谭宗明一膝盖顶在胖屁股蛋上。
得,这下不但进去了,还是就着惯性扑上去,看起来特别迫不及待的那一个。
地图还在二层西侧。小人儿们最喜欢的漫画又在季末盘点。谭宗明晃荡到四楼。古典音乐CD架子二十年没变,从陈设到价格。国营就这点好,没人买也不倒闭,专保管旧人记忆。
谭宗明正随手摸索几张碟片,忽听到咔哒咔哒几声皮鞋响。今日大大地反常啊——这片儿除了自己,竟然还有别人。
他循着声音走到那一排边上。两排货架间的通道里,一个高个男孩的背影,正迤迤然溜达着,浏览CD。
“喜欢德沃夏克啊,”他开了腔。
——呵,看来那边还有一个人。
“有品味!”
——哎?这是哪一出儿?
“不少喜欢听古典音乐的人,只知道贝多芬莫扎特。”
——别,等等!
“大师的作品当然值得赞赏,不过德沃夏克的朴实亲切,自然流畅,也别有一番韵味,”
——哎哟我艹……还是没拦住……
这半吊子还一套一套的,谭宗明牙碜。后来那男的又说了什么,根本没忍心往下听。
他拱起身子,凑合着老严咬耳朵。
“唉,这宝贝,听见了吧。对面站着的要是我姐,你猜得怎么着?”
谭宗明清清嗓子直起身来。特有仪式感地撸一把袖子,蜷起胳膊肘,把手杵在腰侧。然后翻了老大个白眼,连带得整个脸都抬起来。
老严已经嘿嘿嘿嘿得上身直抖了。
谭宗明拿下巴颏指着他,动作很小地一扬一顿。音儿里还掺着点娇蛮,吐出一句,
“你丫傻逼吧?”
噗哈哈哈哈…… 俩中年男子乐得直不起腰。
男孩慢慢回过身来,露出被挡住的姑娘,小腿又细又白的——老严不笑了,挺胸收腹。
谭宗明也顺着他的眼光,打量起对面。
老严这个傻帽。
小妞儿也就还成吧。
那男孩才是真拿人。
也不知道他听见了没。一双眼亮晶晶的,似怒非怒地望过来。唇角半嗔半笑,说不准是生气还是妖娆。
我滴乖乖。
老爷们儿谭宗明,突然想念句诗,“双瞳剪秋水,十指剥春葱”。
但他仍以家姐的身份站着,得对得起姿势。最后秃噜出口的还是句白话,
“哟呵,还挺俊。”